婆婆的菜园子散文
前几天回老家,赴亲戚家喜宴,顺便去家里看看。已经有半年不曾回过老家了,虽然它现在只是一个空空的院落,孤零零地伫立在风中,可每次走近它,心中总有一份依恋和温暖。
红漆斑驳的大铁门上落满灰尘,打开那把冰冷的大铜锁,院子里枯枝败叶,一片狼藉,心里不由地涌起一丝伤感。婆婆过世前常说,人是屋楦子,家里没了人,就没有人气,果真如此。
推开屋门,一股子灰尘味——茶几上,沙发上,都落满厚厚的尘土。墙角和屋子的顶棚上,有细细的蜘蛛网,电视旁的两束丝绢做的玫瑰花瓣上,也顶着满面灰土。一个玻璃瓶子里,还插着一束干枯的九月菊,那还是婆婆在世的时候插的,我把瓶子里的水倒了,花一直留着,也当是一份念想。
老公每次回家,都去堂屋里给爹妈上柱香,磕个头,问候老人一声。百善孝为先,父母虽然不在了,可看着他们的遗像,眼前似乎还恍动着他们刻满皱纹的笑脸,耳边也回想着他们温暖的叮咛:“开车慢点,到了打电话。”我们知道,每次我们走后,他们都会一直守在电话旁,直到我们说一声到了,他们才会安心。
我用毛巾擦去桌上的灰尘,把公婆的遗像也擦得干干净净,结婚快二十年了,和公婆在乡下也住了近十年,和他们朝夕相处,对他们的疼爱和照顾一直心怀感恩。人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或许真的是前世有缘,才会让我成为他们的儿媳妇。村子里常有人家婆媳不和,三天两头扯破嗓子吵架,也有公爹和儿媳不睦,站在巷子里轰轰烈烈掐架的。在我们家里,虽然有时候也会闹点小别扭,却因为婆婆性格温和,公公通情达理,从不在别人面前失过脸面。
桌子的一角,放着一个铁罐,里面塞着一些纸包包,我好奇地拿出来,打开看,才发现是一包包蔬菜籽。黄的、黑的、圆的、扁的,各种各样的蔬菜种子样样俱全。
抓一把细碎的种子在手里,轻轻捻,眼前浮动的是一块碧绿的草地,一垄垄、一畦畦,嫩生生、水灵灵、香喷喷,婆婆弯着腰在菜地里小心地除草,金灿灿的太阳照着她花白的头发,闪闪发亮,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院门前有三分地,这是我们家的菜园,务弄它们的一直是我的婆婆。我初中毕业就出外打工了,结婚时才回到农村,对于庄稼地的活计,并不熟悉。结婚后老公出外打工,我和公婆在家种地,每一样农活,都是他们手把手地教我。可这种菜是细致活,我一向性急,干不了这个,反正有婆婆在,她也不让我搭手。她总说,这点小活,她没事带手就干了,让我等着吃菜就行。
每年二月份,种完地上的麦子,就到了种菜的时候。婆婆种菜最讲究了,先要在地里施上一层厚厚的农家肥,然后用铁锹细细翻过,才开始平整。这翻地是力气活,婆婆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一般都是我和公公代劳。翻过的地要晒上两天,等地面上的土干透了再平,若土太湿润就踩上去,又会踩瓷实了。
选一个晴好的天气,婆婆拿木榔头把地上的土坷垃一一敲碎,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长方形,中间加个细细的土埂。这样分开方便各种蔬菜的种植,每一块都种不同的品种,蔬菜的成熟期各不相同,种的多了,每一个季节都有应时的新鲜蔬菜吃。
所有的地都平整好,婆婆就开始干细活了,她用一双手把每一块菜地都刨平,若是有高低不平之处,浇水的时候旱涝不均,影响蔬菜的生长。婆婆干这活,我只有旁边看着的份,让我趴在地里用手指刨土,我还真不乐意。
刨完了地,就要撒菜籽了,婆婆拿出那个宝贝铁罐,把里面的种子一样一样拿出来,倒在手心里,用右手的三个手指捻一撮仔细地撒。蔬菜的种子一般都很小,尤其像茄子或芹菜的籽,碎的就像小米粒,若让我去撒,估计三两下就弄没了,可婆婆弯着腰轻轻地捻,就能把那掉在地里几乎看不见的菜籽撒得匀匀的。其实种庄稼种蔬菜也都是有技术和窍门的,若没有长年累月积累的经验,直接上手干,是种不好的。
辣椒、茄子、西红柿,芹菜、菠菜、小油菜,这些蔬菜全都要种上。撒完了菜籽,在上面铺上一层沙土,沙子要用筛子过一遍,去除里面的小石子。用沙土来种菜,一是浇水时种子不会被冲散,二来沙子疏松,浇水后不会结块,还能保温保湿,方便种子发芽出土。
豆角一般种在土埂上,用铲子点,隔两步点两粒,既不影响地里的蔬菜生长,还利用了有限的土地。西葫芦种起来有些麻烦,要加成宽宽的土垅,中间开一条沟,把葫芦籽点在半坡上,再铺上透明的地膜。等葫芦籽出土后及时放苗,若不注意,天热的'时候幼苗就会烫死了。婆婆每天早上都会去地里看,哪棵苗苗出土了,就在地膜上掏个小洞,没几天,满垄的西葫芦就长成了一朵朵绿色的花。
种完了葫芦,还要种大蒜。种大蒜简单,直接用铁锄拉一道沟,把掰好的蒜瓣一个个按三四寸的间距摁在土沟里,上面覆上土就好了。种蒜的时候,一般都是我拉沟,婆婆点苗,还是用手刨平。每天跟着婆婆种菜,我也会了不少,只是习惯了这些活都婆婆干,我倒从未吃过自己亲手种出的菜。
种完了所有的菜,婆婆还要在菜园四周的地梗上种上葵花,有她的宝贝孙女呢,可不能亏了她的嘴。每年秋天割下的那些大大的葵花头,足足能剥一蛇皮袋瓜子,够我们嗑一个冬天了。
韭菜是宿根,种上一次,年年都会早早发芽。只要早春的天气一回暖,翠绿的韭芽就会早早钻出来,晒几天太阳,就绿成一片。头茬的韭菜最香了,割上一把,和土豆丝一起炒,白绿相衬,好看又美味。今天割了这片,明天就会吐出新秧子来,嫩生生的,看着就惑眼。
最先出土的,是小白菜。它们迎着春日的曙光,把沙子拱起一个个小包,到了中午,地里就有了星星点点的绿。七八天工夫,小白菜就能长到铜钱大,密密麻麻的,看不到一丝缝隙。婆婆这时候就开始收获她的第一份劳动果实了,每天拿一个小塑料篮,弓着腰小心地站在地梗上,把大一点才长出麻叶的小白菜间下来,拔满满一篮,坐在院门口细细地摘,摘干净后洗出来放在厨房里,我中午做面条时勾成酸酸的酸卤,小丫头能吃多半碗饭,家里人都爱吃那新鲜的嫩白菜。
小白菜还没吃完,菠菜和芫荽又长起来了。菠菜碧绿的叶子,红红的根,凉拌最好吃了。芫荽有一股浓郁的香气,拔几根切碎了加在汤面条中,有滋有味的。小芹菜长起来要慢一些,等所有的绿叶菜吃完,菜地里却只有碧绿的芹菜在那里独占鳌头了。芹菜生长期长,能一直吃到秋天,每天掐上一大把,吃上大半年也不见少。
西葫芦开花了,嫩黄色的花朵迎着太阳盛开,黄灿灿一片。葫芦的花有两种,雌花上结拇指大的小葫芦,花在葫芦顶上,另一种雄花,不结果,可以用来传粉。婆婆把雄花摘下来,揪去花瓣,用花蕊给小葫芦授粉。花开多的时候,婆婆授完粉就把那些没用的雄花摘下来洗干净,拌上面粉、清油,蒸成一种香香的麦饭,吃起来香香脆脆的,满口生香。
坐了果的小葫芦很快就长大了,摆满葫芦沟,像一个个绿色的胖娃娃。豆荚这时候也长起来了,婆婆用木棍搭成一排排架子,豆荚爬上去,几天就铺成一道绿色的墙。在密密的叶片下,白的、紫的花骨朵一嘟嘟、一簇簇,惹来蜜蜂和蝴蝶,在菜地上空翩翩起舞,流连忘返。豆花热热闹闹地开上几天,褪去后一串串嫩豆荚就挂满了架。每年到这个时候,我们就再也不愁没菜吃了,炒葫芦拌豆角,每天变着样地吃,我不用去菜地一步,婆婆早就给我摘洗干净放在案板上。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十年。
麦子黄的时候,辣椒开花了,茄子座果了,西红柿也挂起来了一个个红红的小灯笼。夏收的时候,我就顾不上做饭了,家里的一摊子事都扔给婆婆。割半天的麦子,累得腰酸背痛,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婆婆赶紧给我们开饭,长长的手擀面,过得凉凉的,浇上西红柿葫芦瓜熬的醋卤,一盘青椒炒肉丝,一盘蒜烧茄子,又累又饿的我们端起来就吃,吃完饭嘴一抹,婆婆也不让我收拾碗筷,赶紧让我午睡休息去。
有时候我和村里的女人们聊天,有和公婆分家单过的,说起生活中一些难事,出门家里没人照顾,干完活回家还得生火做饭,累死累活的,满肚子的怨气。我听着安慰附和几声,同时也在心里暗暗庆幸,这些年辛亏有公婆帮衬着,才让我少受了许多的苦。
婆婆除了种菜,还喜欢养花,院子里的空地上,种着牡丹、芍药、玫瑰、九月菊、石竹花,只要是春回大地,院子里各种各样的花草就开得热热闹闹,虽不是什么好的品种,却也是花团锦簇,色彩缤纷。我是个懒惰之人,爱花却不会养花,每到花开的季节,婆婆总会趁着朝霞,采一束插到我房里,那淡淡的清香,飘满了屋子。十年前我带着孩子跟我老公进了城,把公婆撇在了家里,我们每次回家去,婆婆总把我们住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上的玻璃瓶里,也依然插着一束鲜花,一如我在的时候一样。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同一宝,可现在的年轻人却不愿意跟公婆生活在一起,结婚没几年就要分家另过,老人辛辛苦苦把他们养大,娶妻生子,临了却不能享受天伦之乐。我和婆婆生活十年,朝夕相处,早已情同母女。离开家后虽不能时时照顾他们,也是常常回去探望,给足生活费,让他们的晚年衣食无忧。
三年前公爹过世,只剩婆婆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院子。我们怕她一个人孤单,接到城里来和我们一起住。她住上十天半月,却执意要回去,说是楼房里憋闷,她住着不舒服。其实,婆婆也是舍不得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农村,我们的老房子。婆婆一个人住的时候,还在园子里种着各种菜蔬,自己吃不了就给大嫂二嫂送去,也分给家里人口多的邻居。我们每次回家,婆婆都提前摘好菜,装满满一袋子,让我们带回来吃。去年婆婆因突发脑溢血突然离世,两位老人都过了八十高龄,也算寿终正寝,可做为儿女的我们,心中总有着抹不去的思念和哀伤。公婆过世后,我们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毕竟,家里已经没有了那份扯不断的牵挂。
恋恋不舍地看一眼公婆的遗像,把一包包菜种又一一放回铁罐子里,眼角湿湿的。朦胧中,仿佛又看到婆婆弯着腰站在碧绿的菜地里,一棵一棵拔着嫩嫩的小白菜,不经意地抬起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似乎在对着我们说:“娃,你们回来看妈啦?……”
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