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种菜园的那些日子散文
村头曾有一口老井，老井旁是一方队里的菜园。
记忆的日子里，菜园是由爷爷来管理。我每天都是屁颠屁颠地跟在爷爷后面，看爷爷去井里挑水浇菜。
菜园里种的尽是些茄子、辣椒，也有黄瓜和艮瓜。那时候，队里每家每户，不几天就能分上一次菜。我尝到的瓜果，都是每次分后吃的自家的。平时在菜园里，爷爷是绝对不允许我摘吃的。他说那都是公家的，吃不得。瓜果上有毒药，吃了会肚子疼的。
我就问他：“吃了分给咱们家的瓜果，肚子咋就不疼了呢？”
爷爷一笑，捋动着长胡须：“分来的瓜果，上面的毒药，都叫爷爷给清除了。”
“那长在秧上的瓜果，清除掉毒药摘下来再吃不就行了吗？”
“那绝对是不行的，那毒药是清除不掉的。不能摘，一摘下来吃就出症！”爷爷盯着我，一本正经地说。
我望着爷爷一脸认真的样子，还是听不明白。
那时候，井旁还有一棵大柳树。爷爷歇着的时候，就来到大柳树下一边纳凉，一边用锄头锄掉井四周的'杂草。渴了，就从井内打捞出来一桶甘冽的清水，痛饮上一阵。从来不去摘菜园里的瓜果吃。看样子，那长在秧上的瓜果是真有毒药，真不能吃。
我相信了爷爷的话，不再去打菜园里长着的瓜果的主意了。更多的时候，是跟村里跑来的二毛哥在一块玩耍。二毛哥大我好多，是个苦孩子，有点傻，爹娘早亡，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叔叔婶婶待他也不怎么好。我拿句谎话“你跟我玩，我就给你瓜果吃”，就能哄得他服服贴贴地围着我转。因为二毛哥爬树很在行，我就差着他爬到井旁的那棵大柳树上，折柳枝，掏鸟窝，捉知了……爷爷也很同情他，每每分了瓜果蔬菜之后，便会拿根黄瓜或艮瓜之类的给他吃。
我们也遇到过不害怕毒药的人，非要吃菜园里长在秧上的瓜果，那便是队长的老婆。
那是一天的晌午，队长老婆拎只水桶过来，见到爷爷说口渴。爷爷在菜园里正低着头给菜地锄草，听到她的话后头也没抬，回答她道：“真渴的话，去井里打水喝！”
“俺想摘几根黄瓜吃！”队长老婆毫不避讳，直接道出了实话。
“这样做不太合适吧？”爷爷搭眼瞅了下正在旁边玩耍的我，然后抬头望着队长的老婆，“这瓜上有毒药，吃了会肚子疼的，不能摘！”
“哼！你当俺是三岁的孩子哄着玩！这瓜又不是你家的，俺就摘！”队长老婆毫不示弱，弯腰伸出手去，抓住脚下秧上的一根长艮瓜就拽。
“无法无天！放下！”爷爷见状，气得咆哮如雷，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艮瓜，摔了个稀巴烂，“你咋怎不懂规矩呢！这菜园交我管理，就由我说了算。队里的人都像你这样，谁来谁吃，咋办？”
“俺今天就非要摘着吃咋的啦？你管不着？”队长老婆气势汹汹地昂着头，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爷爷气得脸色黑紫：“我一个老头子还怕你不成？出去！”爷爷一边怒吼着，一边将她推出了菜园。
“哼！等着看！”队长老婆伸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狠狠地扔向井里，只听“嘭”的一声响传来，爷爷不由打了个寒颤。他觉得那砖头就好像扔在了他身上一样，直击得他的心生疼生疼。
我惊慌中问爷爷：“她吃了就不怕肚子疼吗？”
爷爷长吁了口气，拍拍我的头，拉着我来到井旁，从井内打出来半桶清水，饮了一番，又让我喝了些。随后坐在柳树下的一块石板上，对我说：“她就仗着她男人当个队长呗！”爷爷停了下，接着道，“爷爷得罪了她，也就等于得罪了队长，在这里可能也干不长了。唉！咋说呢！爷爷就是个死脑筋，做事不会见机行事，一辈子可没少吃了这方面的亏。但不管怎样，人在做，天在看，爷爷对得起良心。即使不让干了，爷爷也不后悔，问心无愧啊！”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爷爷的话，抬头望着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我分明看见他多纵的眼角，溢出来几颗晶莹的泪花。
那时候，奶奶已离世，爷爷晚上就住在菜园里。他拉着我作伴，一块在菜园里睡。
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爷爷起来巡视菜园，突然听到井旁的大柳树上，传来“咔嚓”一声响，紧接着便从树上掉下来一根树枝。没风没火的，咋掉树枝啊！爷爷打了个愣，忙冲着树上喊了声：“谁？”
树上没有回音。爷爷握紧手中的棍棒，几步来到树跟前，借着月光朝树上一瞅，明显地看到上面有个人影在晃动。爷爷咳嗽了两声，对着树上吼道：“是谁在树上？再不吱声，我就开始扔砖头了啊？”
“别……别扔，是……是……是我二毛。”一个惊恐的声音，随从树上传下来。
“二毛！”爷爷也听出来是他的声音，“深更半夜的，你小子不在家里好好睡觉，爬到树上干啥？”
二毛哆嗦着身子，很快从树上滑下来，对爷爷说：“我……我……不让我说。”
“谁不让你说？是你叔叔婶婶不让你在家里睡？”爷爷一脸的诧异。
“不……不是我叔我婶，是队长的老婆，还有队长，都这么说我。”
“爬树上来干啥？”爷爷问二毛。
“他们叫我来树上监视你们，看你们黑下往家里偷菜不？”
“太卑鄙无耻啦！”爷爷气得胡子都跟着在颤抖。
“他们叮嘱我，若看到你们往家里偷菜，就马上去给他们说，他们就给我好吃的。”
爷爷长叹一声，抚摸着二毛的头道：“天这么晚了，爷爷不吵你，跟爷爷到菜园里去睡吧！”
二毛点了点头……
翌日大早，爷爷突然看见队长背着双手，从远处转悠过来了。爷爷忙拽起二毛上前拦住了他：“一个这样的傻孩子，让他爬到树上深更半夜的来监视我，太不地道了吧！”
队长的脸一红，似乎知道了理亏，忙附和个笑脸道：“怎有这事？不会吧！别听小孩子瞎说。”
爷爷很认真地说：“队长，你媳妇前几天来这里要瓜吃，我没给她。你们也不至于拿个傻孩子来报复我啊！既然不相信我，这菜园的事，我也真的干够了，就烦队长另请高明吧！”
爷爷的话，似乎正中了队长的下怀。“这个……”队长装作难为情的样子，“干得正好好的，咋就不干了呢？既然你提出来了，好吧！那就尊重你的意见，你跟看牛屋料的老钢汉调一下吧，让他来管理菜园，你去看牛屋料。今上午就搞好交接，我派个人通知他一声，就这样说定啦！”队长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爷爷去了老牛屋，老钢汉一蹦一跳地接管了菜园。
半个月后，菜园里就开始出现怪事，每家每户分得的菜，明显地减少了。眼下正值蔬菜高产的旺季，咋会少了呢？社员们议论纷纷，爷爷动动嘴唇，似乎心知肚明，想要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有说。
老钢汉接管菜园还不到一个月，便被队长抓住了把柄，手头不检点，夜里往家里偷菜，人赃俱获。那个红思想的年代，结果可想而知，老钢汉天天扛着个牌子去游街，接受贫下中农思想再教育，可把他给折腾苦了。
爷爷碰到老钢汉时，是在他挨批斗之后。老钢汉看上去苍老了许多，腰也变得更弯了。
爷爷问他：“老哥咋出了这事呢？”
老钢汉长叹一声：“唉！咋说呢？队长老婆多次白天黑夜拎个布袋去菜园里找我要菜，我怕得罪她，就依了她，随便她摘她拿。可她每次去要菜时都蛮有理由，说是大队部的人加班做饭用。其实压根儿就没那事，尽是瞎话，都是她自家用。我见她这样，手也痒痒起来，就晚上瞅了个空，把队长老婆摘剩下的送家里去。就那一次，没想到半路上被队长给逮住了，倒了霉！”
爷爷一笑：“你说就那一次，被逮住了，谁信呀？老哥，咱天生就是穷人的薄命，偷不得啊！”
老钢汉低下头，不吱声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爷爷哭笑不得。队长居然又来找爷爷了，说还是爷爷看管菜园，让他最放心。以前有对爷爷不周的地方，还望请爷爷多多包涵。
爷爷苦笑了下，觉着队长的话里带话。心想，队长不知又想来演哪一出？他不会再上当了，就捋着长长的胡须，意味深长地对队长说：“我老了，变糊涂了，脚手也不灵便了，种菜是真的不行了，谢谢队长的好意，我还是看老牛屋吧！”
爷爷最终拒绝了队长，没有答应他。就在这之后的半个月，队长便因纵容着老婆，晚上又去队里偷菜偷东西时，结果东窗事发，被革职查办。
爷爷望着曾用心经营过的菜园，变得一片狼藉，不觉泪眼朦胧……
生活，让爷爷长长的胡须洁白如银，一尘不染。
岁月，凝固成一条弯弯的河，叠在爷爷曲曲折折的皱纹里，烙在爷爷堂堂正正的心坎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