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样的一种乡居散文
不是金梁银柱,不是红墙碧瓦,也不是那种四合院或小阁楼,就那样的三间土屋,黄土筑成四堵墙,红木做成檀椽门窗,青石板铺成两坡水的屋檐,就那样的土屋三间,就那样的一种乡居!
门前是绿悠悠的小神河,她发源于高高的鹰嘴山,流入长江最长的支流——汉江;屋后是莽苍苍的大安寨,她是巴山山脉中的一座小山,巴山是众多山脉里的一员;檐左有一棵特大的大枫树,她的粗根深扎在故乡黑油油的沃土里,伸展的树枝上栖满了从远方飞来的白鹭和天鹅;檐右是一瀑白花花的山泉,山泉从陡峭的悬崖上跌下来,窜进绿油油的深水潭。深水潭、深水潭,撩拨着童年七彩的梦幻!
黎明时分,天边最亮的一颗星把我家的大公鸡叫醒,我家大公鸡唱起了山村第一只清脆的山歌,河对岸的公鸡们不甘落后,他们和我家的公鸡对起山歌来了!哦,山村是一个鸡鸣的世界!哦,这世界的早行者是山村的公鸡们!
鸡叫三遍,爸爸打开了柴门,爸爸对身后睡眼惺忪的我说:“哦,你看,星星还没落哩!”我望望天上的星星,轻轻点点头。我突然眼睛睁大了,指着院坝边的泡桐树树顶,说:“爸爸,你看!你快看!你看那只公鸡!”爸爸抬头,也看到我家那只白公鸡正栖在高高的泡桐树枝上,高扬着红通通的大鸡冠正在叫鸣哩!爸爸兴奋地说:“嗬,这小子竟飞上树了哩!这小子竟飞上泡桐树了哩!哦,对啦,这是我们家的凤凰啊!”大白公鸡受到鼓励似地,它摆了摆鸡冠,伸了伸脖子,又“咯咯咯咯”地高叫了一阵,它的叫声传遍了故乡的原野,将天上的星星吓得掉了几颗!爸爸沉思了一会,他看了看站在身边的我和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弟弟,随口吟道:
“山高水长星明亮,荷锄搁书别山房。
若问吾家何乐有,吾家白鸡赛凤凰。”
小小的我和小小的弟弟并不知道凤凰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凤凰落在泡桐树上是什么寓意,但我们看到,在黎明的微光里爸爸那兴奋的眼神和笑脸,我们感到爸爸从此以后看我和姐弟们的眼神与看落在泡桐树上的大白公鸡的眼神是一样的。爸爸的眼神里放射着光芒,是一种希望的光芒,就像对面枕头包上那颗最大最亮的星星。后来,我慢慢知道“凤凰”的含义了,便悄悄地做了一首小诗:
“清晨打开门
白鸡落在泡桐上
吾家的凤凰”
是的,就是“吾家的凤凰”。在这样的深山里,在这样的一种乡居,梧桐树上引颈高啼的大白公鸡,难道不是“吾家的凤凰”吗?
爸爸扛起锄头去修田,山头上,生产队长的喊工声隐隐传来。妈妈早就起来了,她帮我们姐弟找到了上学的书包,又在我们的书包里分别装上几个昨夜就已蒸熟的大红苕,我们便唱着歌儿,高高兴兴踏着山路上的黎明,上学去了。
学校在几里外的地方,学校是我们童年的天堂。我们来到了教室,而老师还在床上做梦呢。我们大声地在教室读书,我们摇头晃脑,我们说的是带着山村野韵的普通话。“你们那普通话就像奶奶炒的醋溜白菜,酸!”“是酸!但酸的有味!”小小课本里的美丽故事把我们的向往和追求引向远方!贪睡的女老师终于被我们吵醒了,她起了床,头发没梳,脸没洗,站在教室门口,撑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后,带着怨怒对我们说:“你们怎么来得那么早,把我都吵醒啦!”我站起来,冲着她,理直气壮地说:“你昨天不是说今天考试嘛?课文我早就背过啦,我今天早上起得早,是想把所有课文倒背一遍哩!”女老师看到我们满脸稚气、十分认真的模样,笑着走了。不一会儿,起床铃响了起来。
上课铃响过,我们静静地坐在教室里,我喊:“起立!”全班学生立得端端的;我喊“敬礼!”全校学生都向老师鞠躬;我喊:“坐下!”全班同学才敢坐下!我们头抬起、手背后、坐端正、向前看!老师站在讲台上,那曾把我和伙伴们的脑袋敲得生疼的红教鞭今天一点一点清晰地敲在黑板上整齐而漂亮的粉笔字上。半节课过去,我不安宁了,我悄悄把头伸进桌斗,猛咬一口从书包里滚出来刚好落在我的掌心的蒸红苕,心里说:“噢,真甜!”刚抬起头,我就碰到了老师严厉的目光,赶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口腔里的东西把两腮涨得鼓圆,像两只通红的气球!“这些字你会认吗?”我赶紧头一低吐掉了满嘴的馋食,用袖筒抹了一下嘴巴,自信地说:“我早就会认了,我也会写,我还会造句哩!”“好!那么,就用‘惊慌失措’造一个句子吧。”我一点儿都不用想,我说:“老师刚转过面在黑板上写字,有一个同学趁机在桌斗里啃了一口蒸红苕,一个同学将右手伸得老长向他要红苕吃,他们的所有行为早已被老师发现了,老师让他们回答问题,所有同学看到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笑出了声!”哈哈哈哈,教室真的笑出了声,笑成一片幸福的海洋!
我们的笑声在教室里,我们的歌声在上学的路上。
上学的路上栽满了小白杨、小松树,还有好多好多的泡桐树。我们山里娃最嫉妒小泡桐树了,因为它是我们知道的最肯生长的树木了,第一年只有十厘米高,第二年就长到一米高,第三年就长到五米高,第一天脑袋还在坎下,第二天身子就长得比石坎还高,而我和小伙伴们长得很慢很慢,既黑又瘦,不见长高更不见长大!我们常常和泡桐树站在一起比高,哎呀呀,去年,我们比泡桐树高出一米,今年泡桐树却高出我们半米!我们真想快快地长大,一下子长得比大树还要高,一下子长上天,去和白云做伴,去骑上蓝天上的大雁向远方飞翔,向我们不知道但想知道的地方飞翔,我们轻轻摇着被春风吹得绿油油的泡桐树,唱着那首永远忘不了的儿歌:
“泡桐树你莫长,我长三年你再长。
我长大了是人王,你长大了是栋梁。”
我们唱着歌儿上学去,唱着歌儿放学回家。我们像山雀子一样飞回家来,热腾腾的白米饭几下子倒进喉咙。吃罢了饭,姐姐背起挎箩打猪草去,我和弟弟和小伙伴一起背着弯刀,牵着羊羔上鹞子湾去。鹞子湾有遍山的桦栗树,有遍坡的青草,不一会儿,我们每人砍了一大梱柴薪,小羊羔吃了满肚子嫩草。太阳快落山了,我们还在溪边玩耍,我们双膝跪在小石板上,双手撑在水草上,将渴望的小嘴伸进清冽的溪水里。啊!多么清凉的溪水呀!多么甘甜的溪水啊!啊,螃蟹!石板底有这么多的螃蟹!我们翻开一个个石板,捉来一只只螃蟹,最老的螃蟹甲壳都枯黄了,小的比蚂蚁大不了多少。我们把螃蟹的双钳和八只小爪折下来,我们把它们嚼得“咔嚓咔嚓”响,“喂,爷爷说过,吃螃蟹有劲儿!”“真的,我奶奶也说过!来,我们给小羊羔喂一只吧!”找了一只较小的螃蟹,递到小羊羔的嘴边,小羊羔偏着脑袋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小螃蟹惊慌地张牙舞爪。小羊羔不敢把那只螃蟹怎么样,头摆了几摆,打了几个响鼻,根本不敢吃它。我们悄悄把小螃蟹用小羊羔最爱吃的嫩草包起来,递到嘴边,小羊羔毫不犹豫地吞起嘴里,小羊羔向我们露出感谢的眼神。但,不一会儿,小羊羔“咩”地一声神经质似地跳得老高,那包青草从羊嘴里吐了出来,撒了一地。那只螃蟹安然无恙,它翻了一个滚儿后,横着身子向小溪里逃窜,眼看着逃进最大的石头底下的洞穴里去了。小羊羔窜出去老远,向我们发出绝望的叫喊。哈哈,我们笑了,我们知道那坏蛋小螃蟹肯定把小 ……此处隐藏1765个字……呀!舌头像火一样滚烫,耳朵痛得嗡嗡响,只得无可奈何地跺脚,但不小心把火炉边的酒壶踢翻了,“轰”地一声,热酒燃烧了起来,两米多高的蓝色火焰把雪夜里的土墙映照的更加明亮。
邻居家的哑巴打了一条狗,送给我家两只狗胯子。妈妈把两只肥腾腾的狗胯子全煮了,再把红萝卜白萝卜胡萝卜切成小疙瘩放进去,加上一大把红干辣角子和花椒,熬了二六一百二十分钟,狗肉熬香了,熬熟了,妈妈盛了满满两大黑瓦盆端上小圆桌,虽然大枫树人说“狗肉不上调盘”,但狗肉可上我家的饭桌。妈妈把几十瓣大蒜放在石舀里捣烂,拌几勺芝麻油,盛在小碟里,另一个小碟里盛上葱段、蒜苗和芫荽,好了,现在,我们来一次雪天里的狗肉大餐了!“下雪天,没事干。吃狗肉,喝烧酒。”爷爷坐在火炉边,望着门外,门外还在下雪,而且越下越大,已经看不清对面的山影了。爸爸左手提着酒壶,右手端着酒杯,他喝得耳朵都红透了,浓烈的酒香把他的眼睛熏得泪花闪闪。
邻家的孩子在门前的雪地上堆雪人、打雪仗,雪花打在他们红扑扑的脸颊上,也打在他们嘻哈哈的笑声里:
“冬腊月,下大雪,害得野鸡没处歇;
野鸡本长一身毛,害得鲤鱼顺水跑;
鲤鱼本有两只眼,害得螃蟹背石板;
螃蟹本长八只脚,害得和尚没老婆;
和尚本住三关庙,害得公鸡不尿尿;
公鸡本长大冠子,害得女人没卵子;
女人本是一株蒿,害得窑匠没柴烧……”
冬月下了雪,腊月、正月、二月接着下雪,甚至有些年份四五月都要下雪。腊月下雪,就要过年!过年是乡居人最忙碌的日子,“烧酒熬糖,接媳妇盖房”,过年是乡居人最喜庆的日子,“家家做席吃‘磨盘’,叫花子也有三天年”,奶奶曾这样说过。
“锣鼓敲,鞭炮响,大红对子贴门上。
中堂挂张老寿星,两面贴满小儿郎。
挂面扯得细细儿长,白馍蒸得溜溜儿光。
大年三十炉火旺,团圆桌上喷喷香。”
团圆饭一吃,屋内所有房间都点满油灯,厕所、猪圈、鸡圈也点上灯。大门两边的红灯笼上画着彩色的人像和花朵。大人们围着火炉,在炉火的光影里回忆去年的甜蜜,在彩灯的灯影里筹划明年的向往。小孩们忙着烧水洗澡,赶快换上新衣裳,然后提着自己编织的灯笼走街窜户,联络几十家伙伴各自提着自己制作的灯笼在刺骨的寒风中“跑灯”:
“兔灯!兔灯!喂——喂——
鱼灯!鱼灯!喂——喂——
瓜灯!瓜灯!喂——喂——
花灯!花灯!喂——喂——”
伙伴们又跑到河边上蹦跳,河水被几十盏彩灯映照得一片光亮,河中的鱼儿也听到我们欢乐的歌声:
“兔灯!兔灯!一夜烧个大窟窿!
鱼灯!鱼灯!掉到水里喂虾虫。”
过了大年三十就是正月初一,天还没亮,各家各户都要放炮迎新年。几十封鞭炮和几十卷雷子炮一一被点燃,“噼哩啪啦——嗵——”“轰——轰——轰——”“咯哩噼啦——嗵!嗵!嗵!”好像春天的雷声在贴着红对联的门前滚过。放罢了爆竹,人们便回家下饺子吃,谁吃了包有硬币的“元宝”,谁就会在新的一年里发财、走运、吉星高照!
一家一家去拜年,一户一户去祝福,转眼到了正月十五。正月十二到正月十六都要玩灯,玩狮子滚绣球,玩二龙戏珠,玩竹马子,玩地箩,还要踩高跷,三四只彩船各家各户比赛着玩,要玩就要好场面,三个大头和尚戴着面具,穿着长袍,双手拿着木棒“绑绑绑绑”有节奏地敲着,他们在院坝里来回清场,有小孩却大喊大叫:
“大头和尚不要脸,向我要钱要纸烟。
大头和尚头没毛,向我要肉要鞭炮。”
有彩船就有唱花鼓子的,唢呐吹个不停,锣鼓敲个不息,你唱一段,我对一段,看谁唱得字正腔圆,看谁编得词新句鲜,你听,河对岸李家门前正在唱《对花》呢:
“……我唱三来哟谁对三,初三十三二十三。
什么子开花叶叶儿尖,叶叶尖哟咿儿哟?”
“你唱三来哟我对三,初三十三二十三。
辣椒开花叶叶儿尖,叶叶儿尖哟咿儿哟。”
“……我唱六来哟谁对六,初六十六二十六。
什么子开花楼上楼,楼上楼哟咿儿哟?”
“你唱六来哟我对六,初六十六二十六。
芝麻开花楼上楼,楼上楼哟咿儿哟。”
“……我唱冬来哟谁对冬,冬山冬水生冬风。
什么子开花一场空,一场空哟咿儿哟。”
“你唱冬来哟我对冬,冬山冬水生冬风。
雪花开花一场空,一场空哟咿儿哟……”
不一会儿,花鼓子就打到我家的门前,白发苍苍的表爷是远近闻名的歌郎,他唱花鼓子抢得快、调子好、编词新,他呷了一口香茶,把头扬得很高,双手把着“船桨”,头上的艄公帽翘得老高,他望着我家那副写着“屋后青山远山上金鹰舞天庭,门前绿水长水中红鲤跳龙门”的大红对联,一遛烟地唱了起来:
“喂,你不来哟让我来,不要花鼓子哟冷了台。
你家门前绿水哟那个长,你家红灯哟那个亮堂堂。
花鼓子打得哟响又响,稻谷香那个哟高粱香。
稻谷飘香哟弯弯腰,高粱飘香哟红脸膛。
花鼓子打得哟花又花,打了他家哟打到你家。
长辈扛锄哟掘黄金,晚辈读书哟走天下。
花鼓子打得哟花又花,打了东家哟打到西家。
打到东家哟年年有,打到西家哟年年发……”
就是这些散发着乡土气息的花鼓子在尽情地敲着,尽情地唱着,它是乡居人最美的音乐,最美的心声!
爸爸喝了好多酒,他一个人坐在火炉边,红通通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照亮了他的思想。爸爸是一个饱读诗书但不曾做官,更不曾发财,命运坎坷,屡遭苦难的穷读书人,但他却常说:“苦难在昨天是一条路,我已走过,苦难在明天是路一条,我将走过!”爸爸说的话我听不懂,但我分明看到了爸爸的坚强和自信!爸爸在大年三十和正月十五都会在彩纸上用毛笔画一些简简单单的花花草草,然后配上一首小诗,最后沾上浆糊贴在土巴墙上,说是为了“补壁”。爸爸这次在大桌子上铺好了一张红纸,让我端来砚台和毛笔,稳稳地扎了一个架式,他饱蘸浓墨,在红纸上写出一首《大枫树下吾安家》的绝句来,并且边写边吟道:
“南门山上火燎云,小神河里水赶鸭。
六六三万六千年,大枫树下吾安家。”
爸爸写完后,让我帮着把它贴在土墙上,土墙被烟火熏燎得很黑、很光、很硬,贴上一张纸很不容易!爸爸让我把这首诗读一遍,我便读了一遍,爸爸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出来,尽管我好像知道它的寓意,我只得说:“我读不懂,反正你说的是我们这个地方好,谁也舍不得离开吧!”爸爸点点头说:“是呀!就是这个意思啊!难道我们这个地方不好吗?”
就那样的一种乡居,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不是“水乡处处早归帆”的大平原,也不是“夕阳吹落在海面”的大海洋。就是那门前的绿水,就是那屋后的青山,就是那夕阳染红的枫叶,就是那衔着春泥的紫燕,就是那土屋三间,就是那三间土屋周围,一望无际的田园——
就那样的一种乡居!
就那样一种童年的乡居,朋友,亲爱的朋友,你,可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