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小动物散文
一、地牯牛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比赛抓地牯牛。窗台或墙角的土灰里,只要仔细看,几乎都能找到它们的身影。小生命有独特的标志,凡是有地牯牛的地方就有小小的规则的漩涡,不知它们为何要把居处打扮成这样。
地牯牛是吃蚂蚁的,它们本身比蚂蚁大不了多少,也没有伶牙俐齿,给人一种笨笨的感觉。放在手里只会倒退着走,弄得手心痒痒的,很有趣。这样的家伙如何成了蚂蚁的天敌,着实让人费解。因为它们整天躲在灰堆里,很少抛头露面,所以我们又叫它们瞌睡虫。其实,它们并没睡着,蚂蚁一扔到漩涡里,它们第一时间就能感觉得到,身体在里面涌动起来,很快就暴露了自己的方位。它们的身体颜色几乎和土完全一致,常常眼看到手了,稍有大意,就会被它们从眼皮底下溜走。抓地牯牛会对墙壁造成直接破坏,我们的行为常常被大人所斥责。
有一天放学回来,我发现癞子老婆居然趴在墙根抓地牯牛,她佝偻着身子,一副神秘兮兮、格外细心的样子。平日里她一脸正经教训我们别玩,今天怎么自己玩起来了?这么大一个人还玩地牯牛,也不害羞。我决定偷偷跟在她后面,看个究竟。她发现有人跟在身后,吓了一大跳,脸色一阵煞白。她手上托着量米的竹筒,里面装了十来只地牯牛。天呀,这么多!我从来没抓过这么多地牯牛。她是怎么办到的呢?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就朝我“嘘”起来,让我别说话,再三恳求我别四处声张,还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糖塞给我。她家条件挺好的,可她整天衣衫破旧,看起来脏兮兮的,平常也不爱热闹,游离于人群之外。我犹豫了半天,想着她褴褛的样子,不知道糖干不干净,最终还是受不住诱惑接过了糖。看在糖的份上,我答应替她保守秘密,心里却打定注意,弄得这么神秘,还不让人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到了晚上,我终于没憋住,悄悄问奶奶,癞子老婆抓地牯牛干嘛?奶奶先是咦了一下,是么?接着厉颜正色地说,小孩子别瞎打听事,喊你别说,你就别说,听见没?我没告诉奶奶,我接了癞子老婆的糖,不然她会说我不讲信用。小孩子就不讲信用,长大了肯定是个忘恩负义之人,这是她的一贯看法。我以为奶奶就此打住,不说了,没想到她却自言自语地说起来。癞子在外面偷人,老婆管不住,她捉地牯牛是要做“粘(nia)粘药”,弄成粉末下酒或者偷偷放在饭菜里,那东西男人吃了就会听话。奶奶说男人吃了那东西会听话,我倒是可以想象,地牯牛的窝,不就是一个个的漩涡么,它们哪里都不去只一个劲地在里面打转转,人吃了自然晕了,会跟着打转转,当然也就会听话。可癞子怎么偷的人呢?谁会那么笨死站在那不动让他偷走,人又不是东西?那时我还小,哪里懂得大人的世界。
过了没多久,不知怎么的,村里人全都知道了癞子老婆捉地牯牛的事,知道她为了拴住男人的心,偷偷给丈夫做“粘粘药”。癞子老婆以为是我说出去的,每次在路上碰到都气势汹汹地横我一眼,吓得我撒腿就跑。好在这个女人笨手笨脚,跑不赢我,要是被她逮着被打个半死也说不定。
肯定是奶奶说出去的,她一天到晚和村里那些老婆婆扎在一堆,她一说,还不大家都知道了。她要我别说,自己却说得比风还快!
癞子可能是村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他知道后的当天就关了门,在家里狠狠打了老婆一顿。那天,我们在好远的地方都听见了,癞子老婆被打得鬼哭狼嚎,第二天出门,人都走样了,皮青脸肿,不敢抬头看人。以前村里都是谣传癞子不检点,到处沾花惹草,耍流氓。如今,他自己老婆给他下药,等于证明他的确偷了人,而且他既然打了老婆,说明自己也默认了。癞子打老婆的事发生后,我才彻底明白偷人就是在外面跟别人老婆睡觉的意思。癞子家并不算穷,可他老婆没读过什么书,连钱都数不清,更不知道打扮自己,成天穿得像叫花子,难怪癞子要在外面偷人。
癞子在打他老婆的时候,地牯牛已经被自己吃到肚子里了,所以癞子老婆虽然挨了打却也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别人跟她提那件事,她只笑,什么都不说。有那么一段时间好像真管用了,癞子的流言蜚语渐渐少了,两口子不像以前那样每天都在家吵架,癞子老婆见了我也再无恨意,莫名其妙地笑着,算是一笑泯恩仇。
可惜,没过几年,癞子又旧病复发,重蹈覆辙了。一个男人一旦变了心,就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再厉害的药也栓不住。那个女人——癞子老婆实在太可怜了。
二、黑蚂蚁
多年后我还记得村口的那窝蚂蚁,它要感谢陈七,如果不是陈七,谁会去惦记一窝蚂蚁呢?当然了,陈七更要感谢它。这话听起来很绕,可事实的确如此。
蚁窝结在路边的松树顶上,像个不规则的皮球。这是那种个头很大的黑蚂蚁,咬人厉害,而且尾巴上有针,被它扎了又疼又肿,它们数量更是无比庞大,非一般蚂蚁可比。这些家伙带点危险,但又谈不上很危险,位置也太高,很难够着,喜欢找乐子的我们,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好玩。如果它们像马蜂那么危险刺激,我们也许会更感兴趣,它们基本属于大而无用,又挺讨厌的一类。
只有极无聊时,我们才会想起骚扰它们一下。一起捡石块扔它,看谁扔得准。隔三差五,蚂蚁窝会被我们砸出个窟窿,或者缺掉一块。蚂蚁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得团团转,黑压压的一片,不计其数。很多蚁卵不停往下掉,米粒般大小,形状也和米粒差不多,表面有一层膜,但不黑,灰白色,也是一团一团的。家遭到莫名袭击,蚂蚁们最先想到的是顾着蚁卵,可蚁卵那么多,而且又沉,只见那些蚂蚁抱着蚁卵,傻乎乎的,像雨滴一样不停地跌落下来,样子又可笑,又可爱。我们的随手一扔,它们就要为那个家修补忙碌好几天。不知为啥,我们经常这么捉弄它们,它们却从未想过搬家,挪到别的地方去,难道是住习惯了?倒也是,这里离村里近,食物来得比其他地方容易很多。它们见我们每次只是骚扰,没有做得太过分,开了家庭会,决定咬咬牙忍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想必蚂蚁也懂得这个道理。
它们本可以一直在树上呆下去,坏就坏在陈七要娶媳妇了。
陈七比我们大十来岁,却不合群,不跟同龄人玩,老混在孩子堆里很扎眼。该死的陈七最爱在我们背后打小报告,就像大人安插在我们当中的一名谍报人员,而且还喜欢欺负戏弄我们。我们要是做了什么坏事,放牛、放羊闯了什么祸,他会一五一十地说出去,因为这,大家没少挨家里的揍,很多事只要他不说,其实不会有人知道。于是,大家都很恨他。
他喜欢扎在孩子堆里,是因为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却还没找到对象,只要和大人在一起,他们就奚落他,说他那方面不行。他平时确实很孩子气,一点没有大人的样子,大家都觉得,要是哪个女人跟了他,一定会倒八辈子血霉。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女人,见了女人话都讲不圆,头都不敢抬,可如今他居然要娶媳妇了!
他平时那么捉弄我们,我们怎么能轻易放弃报仇的大好机会呢。记不清到底是谁出的主意。细狗?老泥鳅?或者是我?也有可能的,反正大家没一个不赞成,纷纷跃跃欲试。大家担心万一出了什么事不好办,决定一起动手。我们用刀将蚂蚁连窝带枝砍了下来。那些蚂蚁似乎感知到了家园的危险,表现得异常凶狠,我的胳膊和手背被它们针扎了好几下,痛得我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喊出声,只能忍着,因为一出声,整个计划就全泡汤了。
我们是在陈七走进新房后才将蚂蚁窝扔进去的。两个人开窗户,另一个人挥手一扔,就全撒腿跑了。我们以为陈七和他老婆会挨蚂蚁很多针,至少要被折腾个半死,蚂蚁会爬到床去,爬得一屋子都是,有他们好受。可我们扔得太过慌张,有些急于求成,蚂蚁窝并没扔到陈七床上去,仅仅是掉在了地上。
也许陈七当时正和新媳妇打持久战,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胆怯,不知从何开始,不知如何是好。恰在这时,一窝蚂蚁从天而降飞了进来,这一来反倒打破僵局,帮了他大忙。陈七想,此时正是考验男人的时候,要临危不乱,绝不能有丝毫退缩。他什么都顾不,挺身而出,女人也坐不住了,也一块捉起了蚂蚁,一边捉,一边笑骂着,哪有这样闹新房的……蚂蚁捉完,他们的心就热乎了,不再觉得生分,陈七也不再有什么不好意思,顺手就把大事给做了。
那晚,陈七虽然捉了半晚上蚂蚁,可后来的事却异常顺利,这让陈七非常满意。捉蚂蚁成了他热身的前奏,他心里一定在想,多亏了那窝蚂蚁,不然真不知道拿女人怎么办。陈七生的是儿子,他把儿子的小名叫蚂蚁,他这是在感谢那窝蚂蚁呢。感谢蚂蚁有什么用,应该感谢我们才对……
我们本想为难一下他,没想到反而帮了他。世上的事真是祸福相依,没法说清呀。我们费了这么大劲,挨了那么多蜇,到头来却帮了他的忙,实在太不值得。
一窝蚂蚁就这样改变了一个人的生命轨迹,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忽略那些生活中的细微之物和零碎细节?每次看到陈七的儿子,我就想起那窝蚂蚁。
“知道么,你是被蚂蚁蜇出来的!”
孩子不明白怎么回事,以为大家在骂,哭着跑回去告状,陈七听了只会心一笑。孩子不明白,陈七也不明白。
这是小时候做过的最大的坏事,可能也是最大的善事,这样一说,其实我也没明白呀。
三、鱼上梁
早些年,六月的大雨是让人兴奋的。大雨连下几天,田野就会被大水包围,鱼就会跳上梁来。歇雨的间隙,我戴着斗笠,携了渔具,只身出了门。我知道哪些田有鱼,田埂走势好,容易漫水,漫水的田会有鱼跳上梁来。
田野被大水摇晃,鱼群禁不住诱惑,乱窜着找出口,一不小心就蹦到了田边的小沟里。当它们发现自己被狭窄的水域所困,又纷纷做困兽之斗,弄出很大动静。也有的时候,它们蹦累了,就认了命,躲在沟里的草丛下一动不动,我就用脚在可疑之处探两遍,所有的牛鬼蛇神一下就全都现了形。
秧丘的那条渠只有两尺宽,大水后形成很多水洼,渠道也被分成了好几段,那里常会滞留不少“旅客”。撮罾卡在最窄的地方,将鱼一步步赶进撮罾中,咦,动静咋这么大?提起撮罾一看,竟是一条大草鱼!我顾不着再抓其他的了,提着鱼跌跌撞撞往家跑,几次险些跌倒。母亲见我提着那么一条大鱼,也大为吃惊。草鱼四斤多重,虽然我每年都抓鱼,却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那年我八岁,还没竖放的撮罾高。母亲逢人就夸我了不得,我乐滋滋像立了多大功一样。
最好还是去高山田。高山田没有水源,靠雨水吃饭,只有一个出口,鱼不容易走脱,通常是很安全的。可一旦遇见山洪,山路中所有的水都汇入了田里,所谓的安全就彻底不存在了。鱼被冲得满坡都是,像被谁随意丢在那的。路槽、刺蓬和不起眼的坑坑洼洼中,都可能藏有鱼。记得那年,涨水过后已经两天,我一个人去鸭塘放牛,走着走着,发觉积水的草丛里有响动,走近一瞧原来是几条鲤鱼。我立马擦亮双眼,在四周巡视起来,半天功夫,捡到了好几斤。水都退去两天了,居然还有这么多漏网之鱼,真是老天对我的眷顾。村里那么多捉鱼娃,咋漏掉了这里?他们一定全身心都放在了大田垄,没有想到这里会有如此收获。我没带装鱼的工具,用兔子草穿了几串提回去。后来,每到雨季我就按这个规律行事,每每收获颇丰。很多事都是这样,与其削尖脑袋全盯着一个目标,不如剑走偏锋,独辟蹊径。
我们家在村口,村里最大的渠道从门口流过。渠道穿过了很多农田,一涨水时田里很多鱼都跳到水渠里。渠道在我家门前分了叉,分成三个码口,其中一个码口最容易放撮罾,码口有一定斜度,鱼只进得来绝出不去,根本用不着人管,只需隔段时间去看看,有鱼了就捡回来。
这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觊觎这个得天独厚的地方。为防被别人抢先一步,我必须捷足先登,一下雨,没等涨水我就把撮罾放置好了。我担心等到涨水大家都争着来,不一定轮得到我。有时候雨下了一阵突然停了,我的撮罾算是白放了,他们就笑话我,可我宁愿被取笑也不愿错过眼前的机会。那次我记不清原因了,总之不是放牛没来得及回家,就是被父亲叫去干这干那了,等我空出手来,地方已经让人占了。遇到这种情况,好几天我都闷闷不乐,母亲看出了我的心事,就想办法宽慰我,亲自带我到田垄抓鱼。虽有收获,心中终是不甘,好像平白无故受了莫大损失一样。
1998年,南方的大水让人记忆深刻,大雨一场接一场,稻子伏在水里长了芽,田埂垮掉无数,村里的鱼塘也都溃了堤,鱼全跑了。我们家有块田在田垄最末,水退后滞留了很多鱼。草鱼、鲢鱼、鲤鱼,大大小小不计其数。那些鱼像白片子一样从稻田中露出来,我们全家上阵,带着水桶和瓢,捡了整整一天,足有几十斤。村里人见我们家在田里捉鱼,一个个眼红得不得了,这些鱼都是从他们的田里和鱼塘里跑进去的。垮了塘的增元和荣生看着我把两三斤重的鱼放进水桶,看起来想哭,他们放了一年鱼结果全归了我们家。鱼到了谁田里就归谁,这是天打的定律,谁也改变不了。我被他们弄得很不好意思,从头到尾都不敢抬头看他们。鱼实在太多,捡得我胳膊发酸,渐渐感觉有些乏味,一件乐事成了枯燥无味的体力活。父亲和母亲的脸上也没有收获的喜悦。
那年夏天,我们收获的鱼远远比不上上天赐给我们的忧伤。大雨连绵两个月,全村的早稻颗粒无收,和粮食比起来这点收获我们宁可不要。
四、傍晚时分的蜻蜓
它们来时悄无声息,或许也发出过一点声音,只是我当时困在那道难解的题目中,什么都没感觉到。下午贪玩,跟他们打了一下午陀螺,要是天黑还做不完题,晚上肯定要挨父亲骂的。想到这,心里着急起来,坐在大门前的我无端一抬头,呀,漫天的蜻蜓,自己陷在了蜻蜓的汪洋大海之中却不自知。
傍晚时分的蜻蜓不像早晨见到的那样目光澄澈,身形敏感灵动,它们带着一股怨气,飞起来也有几分呆滞,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好像是在替别人飞。我突然想起父亲的话:“你的书是帮我读的?”
不知道它们受了什么指使,就像是一支共同的响箭,让这些在山林各个角蛰伏一整天的家伙纷纷现出身来,汇在了一起。然而它们毕竟不是抢掠的绿林好汉,只轻轻地飞着,带了小忧伤,羞涩而胆怯,那种胆怯是接近呆滞和麻木的胆怯,以至于我完全没有察觉。都说蜻蜓出山是下雨的征兆,可夏天的傍晚,山谷和田垄到处散落着它们的身影,雨却未必会来。它们飞得小心翼翼,似乎有意不弄出动静,飞一阵,天黑前完成任务就回去。红的、白的、紫的,还有棕绿色的,想必已经族类齐全。这么多蜻蜓,积了厚厚的一层铺在田野上,被夕阳印照成一股特殊的雾,那雾又像是调剂出的淡色的油画颜料,蜻蜓翅膀上间歇的反光是颜料里掺进去的金粉。是了,一定是这种雾让人们产生了即将变天下雨的假象。我是在写作业,它们在忙啥呢,如果说是在找虫子,这么多蜻蜓一齐出来,虫子恐怕早吓跑了。
或许它们跟我一样,白天贪玩,落下了好多功课,眼看天快黑了,就临时抱佛脚,装模作样出来忙活一阵,倾尽全力去捕捉最后的几缕阳光,以免挨骂。明明很是慌乱,却要故作镇定确实挺好笑的。
很多蜻蜓停在西面的墙壁上,像一截截钉子插在那,阳光往上挪一点,它们也跟着挪一点;有些一落到树枝上就不动弹,枝头像突然发了新芽似的;更多的蜻蜓在禾叶中起起落落,也许在谈情说爱,也许是跳交谊舞,还有可能是想什么哲学问题,那步履从容凝滞的样子,肯定有心事。要是我也长一双翅膀就好了,就能像蜻蜓那样想去哪就去哪,无比地自由。想到这,我不禁向远处眺望起来,好像真的可以加入到它们当中去,可是我看到的只有坠落的夕阳,它正迫不及待回收自己的光线,这时的太阳已经吝啬得像个守财奴了……
我明明是在解那道题,不经意的抬头,却让我陷入了无边的漫想中。蜻蜓大概都快忙完了,我的答案还没着落,就算它们没忙完,蜻蜓父母的惩罚恐怕手段有限吧。我就不一样了,父亲教训起我来,那可是……
傍晚时分的蜻蜓是美好而自由的,然而,这所有的美好和自由我一点都不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