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那棵酸果树散文
老家门口有个小园子,园子里有好些花果树,最显眼的还是那棵大果树。大果树高有四五米,冠盖10来米,夏天是非常好的一片荫凉。树上的果子过去都是酸的,树因果名,大家都叫它酸果子树。后来父亲改良嫁结,树梢上多了好几种颜色,也有了好几种名字:夏里门、黄香蕉,还有一种又脆又甜红艳艳的果子没记住名字。大果树有多大了我不知道,就知道它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至少经历了奶奶、父母到我们这几代。祖坟里埋了4代人,加上我们是第5代,这样算下来,它最少也在百岁以上。百岁老人颤颤巍巍,大果树却没有这般老态。我小时候它就这样,50多年过去了,现在看它还是这样。它不像站在一旁的沙枣树,才四五十年就老皮纵横,显一幅龙钟老态;秋后入冬它的根底会出现些灰暗干皮,但到次年春天便看不到踪影,焕发出鲜嫩如新的肌肤。
过去没那么多水果树。小时候所见的水果树只有杏3棵、桃2棵和这一大一小酸果树,自留地里还套种着小麦。苹果是1970年代未参加工作后才知道、吃到的。在老家村子里,我们同姓几家是少数有这些水果的家庭,这些水果树也成了每年夏秋时节招惹过往孩子的目标所在。招惹人的当然还有春天的花朵。从粉的杏花、桃花到白的果子花,那一树树的甜香不仅让蜂蝇迷恋,也让人迷醉。既而有了果实。酸果子个儿不大,满树密密匝匝,单是那棵最大的树上,每年就能摘下好几百斤。酸果子生长期比杏长多了,要到“白露为霜”的时候才算成熟。成熟的酸果子远远就有一股特别的馨香,这香味远比吃到嘴里的果子感觉好的多。
酸果子一般直径2~3公分,像某些地方卖的红沙果一样,但没那么红艳光亮甘脆,熟好的酸果子沙甜带酸,爽口饱腹。其实,我和跟我差不多大的伙伴们还在颜色深绿、等不到它熟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开始消费它了,这时候的酸果子名符其实,会酸到倒牙。约摸听说,有“害酸”的孕妇想吃的时候,就来找奶奶或者母亲要酸果子吃,她们当然会满意而归。为了让酸到心颤的酸果子吃出好点儿的'效果,我们可是没少“发明创造”。一是砸,既把酸果子偷偷摘到兜里跑到大人看不到的地方,高高举起,狠狠砸下,等整个果实被砸软变色再吃,就没摘下来直接吃那么酸。二是拿到碾子上轧。效果与砸基本一致,把果子放在碾盘上,几个人齐心协力推动碾子轧过去,比砸得更加充分地让果肉变色。变色应当是氧化吧,不知道酸果肉氧化后改变了原本特别酸的口味是什么机理?总之,人类为了吃、为了吃得好表现出的智力水平,在什么时候都能无限创造。碾好的果子你争我夺的情景经常存在,因为在那个物质贫乏的时代,好些孩子家没有水果树,能吃到酸果子就是很幸福的事情。
也因此,每年秋天父母下地后看守果树就成了我以及妹妹们的主要任务。妹妹回忆,自己瞌睡多,坐在树下的小床上玩着玩着就睡着了,有人就乘机来摘果子。爹妈回来一看地上有树叶,树上果子少了,少不得说一顿。晚上基本是父亲睡在树下小床上守着的。虽然这样,伺机摘果子的孩子大人总能找到空隙。杏树刺儿多不好爬,桃树枝子细没法爬,只有那棵大酸果树是我爬上爬下的好伙伴。乡下娃娃没地儿玩,树上树下就是最好的去处。无形之中,就有了爬树的功能。这一点,比我那二十来岁的高个儿子强得多。他生长在城里,没有小时候爬树的经历,上树笨手笨脚的。回想童年乡下生活,虽然生活条件极其艰苦,但人在艰苦中学到的东西,却比其他时候专门学习都容易的。比如游泳,我从来没有正规学过,但到了游泳池自然就能游动。一想,小时候经常跟伙伴们在水沟里玩水,就那样不知不觉学会了。
酸果树在我的童年少年时期的重要性还在于,它是我们全家的主要水果来源,也是一部分经济来源。我读初中高中时期,父亲每年收了酸果子都要骑自行车走乡串户卖一些,1斤买一两毛钱,或者一个一分钱。卖上几十斤,收入10块8块钱,能顶大事。当然更多的果子留着吃,送邻居亲戚。送邻居亲戚是惯例,无论是五月黄的杏子下来,还是深秋的毛桃红了,奶奶看着父亲摘下来首先要给大爷(二叔)和六爷(三叔)家送去,给舅爷、外爷、姑姑姨姨家留出来,或让父亲去送,或捎信叫表哥表弟取回去。剩下的,才放进那只土改时分给的花柜(很可惜,花柜在那场浩劫中被刷了红漆,漂亮的牡丹花被涂没了)里,上锁锁好。从树上下果的时候我们可以放开肚皮吃一顿,以后就只能闻柜里的味儿了,直到一个多月后妈妈说捂好了,才会陆续拿出来分给我们几个吃。当然,如果来了客人,那是一定要拿出来的,因为那香味,早就让人垂涎了呢。
改革开放后,我们知道了苹果,父亲除了找来苹果苗种上,还剪下枝条学习嫁接。他很快成了村里有名的嫁接能手,谁家的树木想接个其他果木品种嘴子,都来找他。我们家酸果树当然成了他成功的试验品,过了几年,大酸果树上就有了结出不同颜色的3种苹果,还有些枝条保留着酸果子。不过,这时候的酸果子已经被人忽略,想吃它的人越来越少。每年白露之后,妈妈会收下一些放在屋里,不为吃,只为让它散发出独有的味道,闻着舒服。我回去母亲端一些酸果子毛桃子让我挑着尝,我吃一个就不想吃,觉得它在苹果面前实在是没什么味道,倒是毛桃,浅酸带甜,吃起来别有风味。
上月和妹妹一起回老家,到大酸果树下捡风刮下来的苹果吃,妹妹忽然看到一枝黄油油的酸果子在风里颤动。树枝高,她喊我把酸果子摘下来。我说摘下来干嘛,你还吃?她说你尝了再说。我伸手摘下一个一尝,哎,味道还真不错的。就说它怎么会变味儿呢?妹妹笑着说,不是它变味了,而是你找回味儿来了。就像玉米碴子,过去吃得多到吃到胃里泛酸,看见觉得难吃,现在吃起来清香可口。嗯,是这个道理。我找来椅子给她摘了一塑料兜。她说拿回去捂一捂,更好吃:现在城里人又兴吃过去吃过的那些东西了呢,酸果子就是其中之一。
怪不得呢。
望着大酸果子树,我总觉得它不仅是棵树,还有其他生命体征,比如它有奶奶的影子。小时候经常看见奶奶坐在树下说话做针线活,远远望着路上过去的老牛车,拍着大腿一咏三叹地唱那首“月牙弯弯梁州歌,日子好过人难活”。比如它有岁月流传的风貌。我总要想它是那位祖宗在什么情况下种下又精心培育的呢?树里树外,一定有他的精气神吧,不然怎么历经百年还健壮,经历风雨还坚强?我总觉得,它还与我有缘。它光溜溜的树干上被我蹬下了多少脚印,它每个枝桠上留下我多少印记。见到它,我就能想到树下树边发生的一切,包括我的童年少年,父母的音容笑貌,乡亲们的身影、语言,以及我们一家人经历过的艰难岁月、幸福日子。我早就有一个愿望,想着自己生命最后能把一缕灰留在树下,真正地与它合为一体。
总想起门口那棵酸果子树。在我心里,它是情感树、永生树、归宿树。